子非鱼

他年江左仰遗风,会有白衣来送酒

众里寻他千百度——上元节的回忆杀

忽然想起我也写过上元节的靖苏的约会,做个小礼物吧。就在下面三章。

17. 众里寻他千百度 (2) 18. 众里寻他千百度 (3) 19. 众里寻他千百度 (4)  
十六章也有部分内容,已整合在一起,可以单独看,不必回顾全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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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里寻他千百度

靖王走到梅长苏卧室门前,竟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情绪,手放在门上踌躇着不敢推开。
黎纲正好把门打开:“靖王殿下,宗主请您进去。”
梅长苏半坐在榻上,衣服已经穿好下身尚围着厚厚的狐裘。看到靖王进来,微微欠身:“恕苏某无状。”

待靖王坐定,梅长苏首先说:“苏某恭喜殿下。”
靖王却不说话,一直深深看着他,时间久到连梅长苏都觉得有些不自在。
“殿下怎么了?”
“先生认为现在这个局面,我应该志得意满吗?”靖王的眉宇间有一抹难掩的怒色。
梅长苏看一眼靖王,慢慢道:“殿下心中似是有火。难道此事不值得恭喜?卫峥救出来了,誉王失了圣心,夏江再无翻身可能…..”
“不值得!”靖王打断梅长苏的话,“如果代价是先生的安危,那得到什么都不值得。”
梅长苏依然平静地说:
“为什么不值得呢?苏某既然有胆量进悬镜司,自然有把握安然脱身。”
“你这几日重病连人都见不了呢?”靖王气他瞒着自己去冒险。
“悬镜司自然不是个养病的地方,回来以后被晏大夫拘着闭关了几日。让殿下担心了吧!”梅长苏依然轻描淡写。

靖王还未答话,晏大夫板着一张黑脸端着药碗推门进来。
梅长苏端起那碗冒着热气的苦水,刚喝了几口,忽然一阵反胃恶心,“哇”的一下把药一口一口都吐了出来。

靖王赶忙上前扶住,用手给他抚着后背。黎纲也上前来帮着收拾,梅长苏呕的眼里都是泪,不住咳喘。

“先生这是怎么了?”靖王急问。

梅长苏喘息了一会儿答:“这几日总是睡着,想是把肠胃睡的不适应了。”

黎纲在一边愤愤地说:“分明是被夏江那个老匹夫害的。宗主撞到后脑,这几日总是头晕恶心。还被喂了乌金丸,要不是宗主他会……”

“黎纲,收拾完就出去吧。”梅长苏忍无可忍打断黎纲的唠叨。

“夏江对你用刑了?”靖王虽然料想到苏先生在悬镜司会吃苦,但是听到头被撞,仍是怒不可遏。

“他不敢。我这身子骨儿经得起哪一样刑?”梅长苏自嘲地一笑,“如果死在悬镜司,皇上那里他没法交代。”

“乌金丸又是怎么回事?”
“乌金丸是悬镜司独门秘药,吃下之后七天必死。殿下想必听说过?”梅长苏瞟他一眼。

“这毒可解了?”

梅长苏摇摇头,“蒙统领把悬镜司翻得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解药呢。”

“什么,那你?”靖王跳了起来。

“殿下忘了吗?今日是正月十五。”

“是,那又如何?”靖王皱眉看着梅长苏藏了三分狡黠的微笑,心中倒安定了些。

“夏江是想让我安安稳稳过好上元节吧,明日才是第七天。”

 

“殿下,不如你来猜个谜应景,就猜一猜苏某明天会不会死吧。”

“大年下的,我不猜这种谜!”靖王有些生气瞪着梅长苏。

梅长苏脸上现出一些遗憾的神情,
“没意思吗?我可是猜过很久这个谜。那时候每一天我都跟蒙古大夫打赌:明天我会不会死。”
“我总是赌自己会死,他总是赌我不会死。你知道赌注是什么吗?是我的命,我要是输了就把命给他。蔺晨那么聪明,这个赌却永远都赢不了我。”

梅长苏有些得意的笑了笑,看着靖王的满脸怒色,想安抚一下他:
“要不然换一个谜你来猜,我中的乌金丸之毒是怎么解的?若是你猜中了,我就……”

梅长苏停了一下,还没想好说什么,靖王忽然抢着说道:

“若是我猜中了,先生就答应我一件事,不可反悔。”
梅长苏微笑看着他:“好,你猜吧。”

“要我说,先生根本没有吃乌金丸。”靖王从桌上的围棋罐里拿了一枚棋子捏在手心里,伸开手掌却空空如也。“我猜对了吗?”

梅长苏脸色微微转白,淡淡一笑:“不错,如果明知道悬镜司有乌金丸还吃下去,那就太傻了。夏江是给了我颗药丸,还把我摔倒在地上,他捡起地上一颗药丸就塞到我嘴里了。”

“从前小殊和我常玩这个把戏,原来先生也玩过。”靖王看着梅长苏慢慢地说。

梅长苏没有回答,目光转向窗外。飞流正把一盏盏的花灯往房梁上挂,少年轻盈挺拔的身姿在梁柱间纵跃着。即使看不到脸上的表情,也知他此刻快活无比。
梅长苏眼里闪过一丝羡慕一丝怀念:
“记得十几年前,金陵城里上元灯会非常热闹的,现在还是如此吧。”

 

那一年的元夕,是萧景琰刚满十七岁开府后第一个上元节。
十五岁的林殊在随林帅剿水匪的时候不慎右脚受伤,被送回金陵修养。
“小殊,你不好好养伤又偷偷溜出来,姑母知道要罚你的吧。”
“还是你这儿好玩儿,又没人管。”林殊“嗖”的把手里的拐杖扔掉,双臂一展趴在萧景琰的肩膀上。
“别闹,等我挂好了这些花灯,祁王兄说一会儿要来查府。”

“我来帮你挂呀。”林殊眼珠一转。
“你的腿都这样了,老实坐一会儿,我马上就弄好了。”

“哎呦哎呦,我的脚好疼,好疼。”林殊忽然苦着脸叫起来。
萧景琰吓了一跳,“怎么搞的,是不是伤口又弄破了?”他赶紧蹲下来,低头去查看小殊的绷带。谁知林殊一偏腿就坐在他肩膀上了:“快起来,我帮你挂灯去。”

“小殊,你也太重了吧。”萧景琰皱着眉头站起来,又怕把他摔着了,又怕抱紧了腿弄疼伤口。

“景琰,快去拿灯,我来挂,省的你找梯子啦。”林殊乐坏了。

挂完了灯,天快黑了。
“唉,听说今年上元灯会特别热闹,有南楚国来的舞狮团,可惜母亲不许我去。”林殊叹口气。

“是吗?要不然我陪你去?”

“我可不想坐马车,闷死了还什么都看不到。”

“你这不是脚受伤了没法骑马嘛。”

“算了算了,你还得陪祁王兄参加宫宴,反正也去不了。我先走了。”林殊怏怏不乐拿起自己的拐杖。

“小殊,要不我骑马带着你?你不是早就想骑惊帆了吗?”

“真的?!”林殊眼睛一亮,忽又皱眉:“你还得参加宫宴呢。”
“没事儿,去陪祁王兄坐一会儿就溜出来,父皇哪注意的到我呀。”
“好!那我等着你。翻墙进来找我,别让人发现。”

 

“先生以前也看过金陵的上元灯会?”靖王的问话打断了梅长苏的思绪。

“是啊。我曾在金陵受教于黎崇老先生。那时年轻爱热闹,曾去看过。”

“我也很多年没有看过了,不如我今晚陪先生一起去看看?”靖王试探着问道。

“不了。今晚黎纲甄平会带着飞流去。晏大夫虽然允许我今天见人,却不会让我出门的。”梅长苏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。

“苏先生,刚才我的谜猜对了,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的,不能反悔。”靖王脸上现出几分孩子般的得意。

“莫非,你想让苏某陪你去观灯?有些强人所难吧。”梅长苏皱皱眉,“再说你今晚不是要参加宫宴吗?”

他说出这句话时,忽然楞住,两个人的眼光纠结在一起又马上分开。

靖王慢慢道:“我可以先去坐一会儿,然后……”
梅长苏在心里喊道:“不,你不能溜出来。你现在是陛下最重要的皇子。”
这一次,梅长苏的嘴巴比他的脑子更快,他说:

“殿下不要溜出来,我会等你的。”

 

靖王从苏宅出来,便直接来芷萝宫给母亲请安。

“景琰,看你今日这般高兴,可是苏先生的病大好了!”静妃娘娘瞧着儿子神清气爽的模样,含笑问道。
“母亲怎知道我今日见到了苏先生?”靖王对母亲总似未卜先知心生佩服。
“知子莫如母。从你赈灾回来金陵,到今天才算有点精神了,定是苏先生不怪罪你了吧?”
静妃听梁帝讲过一些赤焰逆犯被劫的事,也听靖王讲过为救卫峥与苏先生发生争执的事。

“苏先生从没有记恨过我,倒是我害的他被关进悬镜司几天,受夏江的折磨。”一想到这里,靖王又难过起来。

静妃听了吃了一惊:“苏先生身体那样单薄,怎么受得了悬镜司的手段!”

“苏先生说并未受刑,但是夏江那个奸贼一定让他受了不少苦楚。听说被撞到了头,前几天头晕恶心,今日我还见他把药都吐了。”靖王皱着眉头跟母亲说。

“什么?对苏先生这样的人,夏江竟然也下得去手!”静妃听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,眼里泛起了泪光。“只可惜,只可惜我的暖房被毁,本已经快要成株的灵药也……”

靖王母亲难过,便安慰道:“不过今日看到先生,他精神倒好多了。”

“苏先生见到你总是要打起精神,你这孩子总是太粗心。”静妃有些埋怨地说。

“苏先生见我若是客客气气规规矩矩,便是身体不爽,若能跟我开几句玩笑,便是好多了。”靖王微笑着回母亲,“再说苏先生身边的晏大夫,医术高明,有他在母亲可放心。”

“景琰也学会察言观色了。”静妃勉强笑了一下,脸上犹有悲戚之色。

 

靖王忽然想起一事,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。
“母亲,这是苏先生送给您看的医书,据说是琅琊阁专程派人送来的杏林珍本。上回我跟苏先生提过母亲喜看医书,他竟记在心里,今日特意让儿臣带进来给您。”

靖王打开布,把几本保存甚好的古书递给静妃。静妃接过来一看,果然都是难得一见的珍本,眼里泛出欢喜的神采。

“回去替我谢谢苏先生。”

这些书虽然是年代颇久远的珍本,却保存得洁净完好,没有一点虫蛀霉变的痕迹。静妃一本本翻看,忽然发觉其中一本书的封皮上沾染了一点细碎的粉末,若不是她细心几乎看不出来。她用手指沾了一点,放在鼻尖细嗅,陷入了思索中。

靖王见母亲忽然不语,也不问缘故,只看着静妃等她发问。

“这本书也是从琅琊阁送来的吗?”静妃举起手中的书给靖王看。
“哦,是了。”靖王想了一想说:“这本书似乎是晏大夫拿过去看过,听说母妃要看,黎纲专门从晏大夫那儿取回来的。”

“也就是说这本书从琅琊阁送来,晏大夫拿回房看过。”静妃喃喃自语,又问靖王:

“苏先生府中可有女眷?”
靖王觉得母亲的思绪跳跃太快,自己几乎跟不上,答道:“除了做饭的吉婶儿,倒是没见过其他女眷,连丫鬟都没有一个。”

“吉婶儿,她身体可好,多大年纪?”静妃又问。

“江左盟中除了苏先生身体单弱,其他人都是江湖豪杰。这吉婶儿别看只是个厨娘,能举三尺大锅煮饺子。儿孙都在廊州盟里做事,我却不知她多大年纪。”

 

“母亲为何对苏先生府中的事情也这样感兴趣?”靖王终于忍不住问道。

“久居深宫,想起当年游历江湖的旧事不禁感怀。听你讲讲苏先生府中的事,也当是重游江湖了。”

“母亲何时也给我讲讲您游历江湖的旧事吧。”
“苏先生和你现在关系如何?”静妃娘娘不理靖王的问话,却又来问苏先生的事。
“母亲刚才不是问过,苏先生从未怪罪过我,倒是我总是令他分神操心。”

“景琰,你曾跟我说爱慕苏先生,”静妃欲言又止,想了想还是问道:“你可有做过唐突苏先生的事?”
靖王一呆,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母亲所指何事,不由脸就红了,支支吾吾说不出话。

静妃看他这样,心里早明白了。叹了口气,拉起儿子的手拍了拍:“你也这么大了,做事要知分寸,不要再伤着苏先生,他毕竟身子单弱。”

靖王有些尴尬,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:“母亲连苏先生的面都没有见过,就对他如此关爱。儿臣倒像是排在他后面了。”

静妃道:“前几日圣上说三月春猎带我随行,还答应让我在春猎时见一见苏先生。到时候你可要把苏先生请到九安山去。”

靖王这次真是惊呆了——母亲竟然为见苏先生请了圣旨!

 

靖王离开后,静妃到后堂自己的小药房,又仔细对照检视了书上取下的那一丁点儿药末,自己刚才的判断没错,正是炒杜仲和山茱萸粉末。这两味药配合一起有补脾固胎之奇效,却从来不用于寒症。苏府中女眷吉婶儿已有儿孙,不太可能再有孕。而小殊身上带着武安男妃血脉,景琰他又承认二人的关系。静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慌乱过,小殊怎能如此糊涂,景琰做事如此荒唐。可是心里又有些高兴,林燮大哥晋阳姐姐,你们应该也是高兴的吧!
静妃心中默念:小殊,静姨一定会帮你的。
 

梅长苏整个下午都安静的吃药、睡觉,安稳的不像那个有操不完心的梅宗主。晏大夫对宗主今日表现略感诧异,但也没说什么,傍晚诊了脉之后表示满意:“梅宗主要是天天都能这样知保养,我的招牌就能保住了。”

晚膳之后,梅长苏开始打扮飞流,然后命黎纲甄平带着飞流出去观灯,

“你们多玩一些时候无妨,飞流喜欢什么尽管给他买。”

“我今日要早些休息,你们回来不必过来请安。”

“飞流,你回来就直接回房睡觉。苏哥哥有事会叫你。”

把人都打发出去后,梅长苏先倚着看了会书,只觉得心中不静看不进去。

提笔欲写字,脑子里转出来总是这几句:
“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”
或者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”

心知自己这样做荒唐,可是又舍不得拒绝那一点快乐。

一边纠结,一边找出带帽子的厚斗篷、暖靴、护膝、护腰,两三个手炉也都烧上了炭。

景琰会嘲笑自己裹得像个圆球吧!上一次去看灯会,自己也是这样嘲笑景琰的呢!

 

“景琰,你怎么把自己裹得跟个球儿似的。我看惊帆都驼不动你了。”

“雪刚停城外冷,咱们要骑马又不是坐车,你的伤没好别再吹风受凉。”萧景琰说话老气横秋的,“还有,小殊,你得把斗篷穿上。”

“得了吧,我要是穿得跟你一样圆鼓鼓的,咱俩就坐不到马上了。”林殊笑嘻嘻去拽景琰的斗篷,“要我说,你把这个也脱了。有我这个‘小火人儿’给你抱着,你还怕什么冷呢?”

“小火人儿也有火力差的时候,你还伤着呢。你要不穿我不带你去了。”萧景琰板起脸来。

林殊把拐杖一丢,往他身上一扑两只手勾住脖子,“景琰,景琰,抱我上马。”

 

已近亥时,梅长苏有些坐立不安,不时走到地道入口处把耳朵贴在暗门上听一听。心里不禁埋怨起萧景琰来:水牛,水牛,明知道我在等着你,还不早点回来,就不能找个借口么?我不准你从宫宴上溜走,你就不能溜走么?

一时又觉得自己可笑,年少时和景琰在一起也从没有这样患得患失的小儿女之态。

稳一稳心神,干脆直接把暗门打开,自己回到床榻边坐下拿起一册书慢慢地看起来。

 

当靖王从暗门走进来的时,看到的便是坐于榻上专心看书的苏先生,淡定安然、温和沉静。

他说:“靖王殿下,我在等你。”

 

从林殊到梅长苏,他的身边从来不缺人服侍。从七皇子到靖亲王,他也从来不需要服侍别人。

当梅长苏拿起放在软椅上的毛斗篷时,靖王自然地接过来帮他披上系好。

靖王一手拿着灯烛一只手扶着梅长苏穿过地道穿过他的卧室,来到王府的内院。

 

屋檐下挂了两盏宫灯,一轮圆月早已升过树顶。

庭前的几株红梅绽放,疏影横斜,枝头尤带残雪。

“飞流莫不是在殿下这里折的梅花?”梅长苏有些失笑。

“让他折去,先生喜欢就好。”

此刻,清辉满庭,梅香悠悠。

石桩上拴着靖王的坐骑,是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,长得极似惊帆却不是惊帆。

两人并肩走到马侧,梅长苏伸手轻轻抚摸黑马的颈鬃。
“它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没有特别起名字,都知道它是我的坐骑。”靖王简短地回答。

很久了吧,有多久呢?自从惊帆退役,他便再没有给马起过名字,也没有人帮他给马起名字。对他来说,一匹马叫什么都无所谓了,只是代号而已,再也不会是玩伴儿、朋友和情谊的见证。

 

“不如先生帮我给它起个名字?”
“既然一直没有名字,又何必再取呢?”梅长苏淡淡地反问。

“也许将来有一天,回想今日与先生一起观灯,它毕竟也是个见证,该有个名字。”靖王凝视梅长苏月下的侧颜。

“那就叫小黑吧。”梅长苏的语气轻快,却也不像是开玩笑。

“先生,可当真?”靖王一愣,这名字出乎他意料。

“与君白黑大分明,纵不相亲莫见轻。”梅长苏轻轻念了一句,回首看靖王一眼:“殿下若不喜欢,就算了吧。”

“好。就叫小黑。”靖王爽快地说,“先生起的名字必是好的。”

“先生,我扶你上马吧!”默立了片刻,见苏先生无话,靖王便提议道。

梅长苏似乎什么也没听到,不说话也不动,只是静静等着。

靖王似乎终于明白了,他伸手把梅长苏横抱起来,托举到马背上轻放在马鞍前侧,又低头将他的两只暖靴仔细地套进马镫。
解开石桩上的缰绳握在手中,纵身上马,恰坐在梅长苏身后。靖王双臂一合已把梅长苏整个身体搂在怀中,又将背后长披风展开把二人紧紧裹在一起。一双大手温柔却有力地把梅长苏清瘦的手握于掌中,一起勒住缰绳。

“先生,冷吗?”他的嘴唇贴在梅长苏耳边轻声问。
“现在还好。”梅长苏沉静地答。

靖王轻夹马腹,刚刚得到名字的小黑驮着二人向府门外跑去。

 

与靖王府内的冷清寂静大不相同,今夜的金陵正是月色灯光满帝都,香车宝辇隘通衢。

火树银花,流光溢彩,花灯焰火,锦绣交辉。

街头巷尾,人头攒动,带着面具的少男少女们在人群中游乐嬉戏。这是一年中,属于情人们最快活的日子。

二人骑着马绕过了熙熙攘攘的螺市街,绕过了鼓乐喧天的长乐坊,斜插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,一路直奔南城的金谷园。

 

那一年,萧景琰带着林殊走的也是这条路。

风靡金陵的南楚国来的舞狮队将在南城金谷园进行最后一场表演。

其实舞狮并不是这场表演中最精彩的,最难得是那舞狮人的换假面绝技。众目睽睽之下,略一点头或稍作顿首,电光火石之间就变幻出另一张面具。观看现场人潮汹涌,竟无人可识破其中机关。

林殊自听说这换假面绝技,就存着心思要去看个清楚明白。

 

在大梁一朝,上元之夜除了闹花灯、舞狮会之外,民间还有一项最热衷的活动便是“假面闹元宵”。人们戴着野兽面具,或男扮女装,或盛装出行,后来此习俗传入宫廷,皇室贵族子弟也在宫宴上带面具歌舞。

 

前方隐约传来雷动欢声,灯火也愈加明亮。

林殊忽然勒住马,“景琰,等等,”从怀里掏出两个精致的面具来,

“我林殊可是金陵城里的名人呢,还是低调一些好。景琰,这个给你。”说着就递过来一个嵌着金珠玉石的铜质面具。
“你从哪里弄的呀?”萧景琰接过来,看了看,“这是什么怪兽?”
“太奶奶让内廷司给定做的。没看见还有两只角吗?当然是水牛喽。”

“啊?小殊,那你戴的是什么呀?”萧景琰把面具罩在脸上。

“我这个是——你瞧”林殊转过头来,脸上戴着一个银质镶嵌着翠玉紫金石的面具,竟是一只麒麟。
“为什么你就是麒麟,我就是水牛呢?”萧景琰有些忿忿不平。
“太奶奶给定做的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。要不我跟你换。”

“算了,你戴这个面具很好看。”

两个人骑着马虽然有高度优势,却无法挤进人群到近处看。林殊看着那远远的舞狮艺人,心痒难耐,恨不得马上奔到跟前去看个清楚。
“我要下马,带我过去看看,我肯定能弄清楚怎么回事。”

萧景琰无奈,把惊帆拴在远处大树上。背起林殊便往人群里挤,又怕挤到他的伤腿。
最后只好放下林殊,自己蹲下身,“小殊,骑到我肩膀上来。”
“干嘛要骑着你?”

“我扛着你就不会让别人挤到你的伤腿了。”

“景琰,你可太好了。等我腿伤好了,也让你骑着我。”林殊喜出望外立刻跨坐上去。

 

萧景琰扛着林殊在人群中艰难前行,那时林殊还未长成,身量没有景琰高大,可扛着这么个小伙子在肩上还要护着他的腿,萧景琰也累出一身汗。
林殊坐在他肩上有些不好意思,用袖子帮他擦额头的汗珠,

“我说用不着穿这么多嘛。”

好容易挤到舞狮人跟前,林殊就不说话了,目不转睛盯着看了好久。
忽然低头对景琰说:“咱们出去吧,我不看了。”

“为什么不看了,好不容易挤进来。”

“我已经知道他怎么变的脸啦。我们走吧。”

“可是我还没有看清楚呢!”

“不就是变脸嘛,回去我变给你看!”

“你变脸有什么好看。你的脸变成什么样子,我也认得是你啊。”萧景琰不服气地嘟囔。

 

“你的脸变成什么样子,我也认得是你啊!”

梅长苏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萧景琰的这句话。

靖王忽然勒住了缰绳:“先生,停一下。”
“怎么,有什么事吗?”

靖王从马鞍袋里取出了两个面具,一个是镶金嵌玉的铜牛,另一个是翠玉紫金银麒麟。只是铜水牛生了绿色的锈迹,银麒麟则染上了黑斑。

“这是我和小殊当年戴过的面具,先生愿意戴吗?”靖王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
梅长苏接过银麒麟,用手抚摸着,
“当然。说不定黎纲甄平他们就在这里,还是不要被他们看见好。”

两人都戴上了自己的面具,对视了一下。

十三年的岁月令这假面不再熠熠生辉,却平添了赫赫威仪。

 

靖王痴痴地望着怀里戴着麒麟面的人,他是叱咤沙场的赤焰少帅还是纵横天下的江湖霸主?

他分不清这是还魂的小殊还是小殊附体的苏先生。

他分不清是十三年前的萧景琰来到了现在,还是自己已回到了十三年前。

他其实也并不想分清楚,这都不要紧,只要眼前此人还在怀里就好。

他若是火热的,就做自己的小火人,他若是冰冷的,就让自己来温暖他。

他不知道怀抱中那个面具下的人其实和他一样,分不清他是十三年前的萧景琰还是现在的靖王殿下,分不清自己是十三年后的林殊还是十三年前的梅长苏。

一样的月光,一样的马背,一样的面具,一样的怀抱,一样的上元夜,难道身边的那个人不应该一样吗?

 

他的手臂在收紧,不能让他离开,不能让他消失。

不能像无数次在梦中一样——那些梦里,只能远远望着他,不能喊他,不能抱他,不能吻他,甚至不能靠近他。否则那鲜活生动正在笑着跳跃着的人儿,立刻就变得飘忽变得透明,变成一缕青烟一丝游魂,烟消魂散。

梦醒时的凄凉、无助与绝望,像粗糙的石砾一天天打磨着他原本柔软热烈的心,那颗心越来越硬越来越冷,直到有一天不再为他流泪,也不再有欢笑。

“殿下——”梅长苏的声音略带沙哑。
“不,别喊我殿下。可不可以叫我景琰,只是今晚,只是现在,叫我景琰。”
靖王的声音低沉得有些嘶哑,嘶哑得仿佛在哀求。

“景琰——”这是重逢之后第二次喊他景琰,他的眼泪藏在麒麟面下一串串落下。

他又听到他喊“景琰”了,他把头埋在那瘦弱的肩膀上,浑身都颤抖起来。

“景琰。”他温柔地再次喊他。

“小殊,我知道你是我的小殊。”他紧紧抱着他,藏在面具后面哭得泣不成声。

“你是小殊。你就是小殊。”他重复地坚持着念着这句几乎没有意义的话。

“景琰,景琰,景琰。”他也重复地,温柔地喊他的名字,像在抚慰受委屈的孩子。

 

“十三年了,你一定怪我为什么不去救你吧。”
“就连在梦里,你也不让我抱一下,还没有碰到你就跑了。我知道你是在埋怨我,我也每天都恨自己无能,也恨自己无情。我以为永远都忘记不了你,一闭上眼你的脸就在眼前,每一根汗毛每一颗痣每寸皮肤都清清楚楚,摸你的感觉都在手指尖上。可是有一天忽然发现竟然想不起来你的声音,不确定你会怎样对我说话,有一天当我想起你的时候竟然不会哭了。梦到你的次数越来越少,是你不想再见我了,还是我要忘记你了?小殊,小殊。”

“景琰啊,”他用力抚着他环绕到自己身前的手臂,拍着他的手背,不管他哭诉着什么,只温柔地叹息一般唤着他的名字:“景琰。”

那曾经最熟悉、最信任、最亲密的人,终于在十三年后抱住自己喊自己名字的时候,他也只能回应一声“景琰。”

 

萧景琰停止了哭泣,猛地探身把面朝前坐着的他横抱过来,将手扣在他的脑后,让他的脸直直的对着自己,然后摘掉了自己的假面。
“景琰啊。”他的声音发颤。

他的手指在那麒麟假面上轻轻地抚摸着,这里面是软糯的嘴唇,这里面是挺直的鼻梁,这里面是的清澈的眼眸,这里是面颊的边缘,只要轻轻一揭,就可以看到我的小殊了……

“景琰,”他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沙哑,沙哑地似乎在恳求。

他放开了手,温柔地去吻他,隔着假面去吻他。

吻那锈迹斑驳的银箔,就像吻他残留伤痕的眼睑;吻那泛着寒光的珠翠,就像吻他冷峻深邃的眼眸;吻那棱角分明的宝石,如同吻他词锋锐利的双唇。

 

且慢,我在吻着谁?又在想着谁?这面具下到底是谁?我又希望他是谁?

他猛的揭开了麒麟面,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脸庞。

“苏先生,是你。”

“是我。靖王殿下。”

 

不知何时,算不上识途老马的小黑,已经把他们带回了靖王府。

梅长苏回到自己的卧房,锁上了密室的暗门。

 

“你的脸变成什么样子,我也认得是你啊。”

“只有我戴上假面的时候,水牛,你才敢认得我。”梅长苏苦笑,“不过假面只属于上元夜。”

 

东风夜放花千树

更吹落   星如雨

宝马雕鞍香满路

风萧声动

玉壶光转

一夜鱼龙舞

娥儿雪柳黄金缕

笑语盈盈暗香去

众里寻他千百度

蓦然回首

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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